Dr. Christine Chang, Ph.D.

Licensed Clinical Psychologist | San Francisco Bay Area, California

好好生氣:療癒文化創傷,體驗憤怒的力量

Christine Chang

憤怒作為重要的核心情緒,在臨床上或生活中,都是有重量的內在工作。無論是自己的憤恨或面對他人的怒火,除了體感上的不適,往往還引起更多疊加的情緒,比方驚嚇、恐懼、罪疚感、羞恥等,讓許多人覺得自己不應該生氣,不願意靠近生氣的感受,用更多心力抗拒憤怒;有時我們對憤怒的厭惡、壓抑與陌生,反而使衝動四溢,形成更多後悔與遺憾。

好好生氣,是個人修養、是療癒過去、是對抗不公不義,也是回歸存在的本質。

情緒理論指出每一種核心情緒都有其各自的功能。憤怒的目的源自於,我們親愛且重視的人事物──從具體的物品到抽象的價值觀、尊嚴、自由、安全感,受到實際或感知上的攻擊、威脅、壓迫或不公平的對待。憤怒旨在保護,為我們提供強而有力的訊息,提醒我們界線被侵犯,需求未被滿足,珍視的對象被傷害或遺棄。

也許與直覺相悖,許多古老的智慧其實教導我們如何與憤怒相處,而不是迴避或壓抑。

直面憤怒

哀公問:「弟子孰為好學?」孔子對曰:「有顏回者好學,不遷怒,不貳過。不幸短命死矣!今也則亡,未聞好學者也。」──論語,雍也。

孔子描述顏回「不遷怒」,指的是怒氣不轉移至他人別處,不把怒氣錯置 (displacement);在「好學」的脈絡裡,可看作不把挫敗感怪罪不相干的對象,勇敢承擔錯誤並做出改變,才能真正「不貳過」。有意思的是,孔子的「不遷怒」,正與心理分析理論的心理防衛機制 (defense mechnism)遙相呼應,憤怒應去該去的地方,而非四濺、錯位。

另一方面,孔子也並沒有讓人忍耐一切不合理與不合禮。細讀論語八佾篇,孔子的怒氣隨處可見,他鼓勵冉有挺身說不,對帝王不合適的表現,時而譏諷、時而直白針砭,毫不內斂。

季氏旅於泰山。子謂冉有曰:「女弗能救與?」對曰:「不能。」子曰:「嗚呼!曾謂泰山,不如林放乎?」──論語,八佾。

孔子謂季氏:「八佾舞於庭,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?」──論語,八佾。

孔子說季氏用天子的陣容在自己庭院中舞蹈,如果這樣的事可以容忍,那什麽事不能容忍呢;孔子此處明白的標記了憤怒的目的在於保護邊界。吃人的禮教是握有權力的後人為了統治的便利,曲解或斷章取義久遠以前的哲學思想,一代一代形成我們內化的集體創傷,把迴避 (avoidance)當作禮貌,用否認 (denial)安慰傷口,一代一代錯過真實的相愛。

憤怒有始有終

另一方面,佛教提示我們內在情緒的生滅。佛經中,憤怒經常以「瞋恨」描述。

內心有瞋恨時,了知:我內心有瞋恨;內心無瞋恨時,了知:我內心無瞋恨。了知未生之瞋恨生起,了知已生之瞋恨滅盡,了知已滅盡之瞋恨,於未來不再生起 。──大念處經 (Maha-Satipatthana Sutta),法念處 (Dhammānupassanā),五蓋 (Nīvaraṇa)。

關照「瞋恨」的生起與滅盡,提示我們,即便是如此強烈的情緒,其實有始有終,它會浮現、也會消逝,憤怒如天上雲朵,能聚攏也能散去,如一呼一吸,有進有出;憤怒像攀爬一座山,那稜線總有起點與出口。許多人恐懼憤怒,彷彿一但沾染便永遠擺脫不掉,那便是恐懼蒙蔽了「了知」,覺察憤怒的有與無,不強求、不逃跑,與憤怒共處,完成「嗔恨」作為一段過程,正如心理治療裡常說的消化 (process)情緒。

憤怒的流動本質

中醫經典黃帝內經則描述了身體、情緒與自然的流動與交互作用,強調元素之間的相生相剋;情緒的動態本質提供了療癒情緒的基礎。

帝曰:余聞上古聖人,論理人形,列別藏府,端絡經脈,會通六合,各從其經,氣穴所發各有處名,谿谷屬骨皆有所起,分部逆從,各有條理,四時陰陽,盡有經紀,外內之應,皆有表裏,其信然乎。歧伯對曰:東方生風,風生木,木生酸,酸生肝,肝生筋,筋生心,肝主目。其在天為玄,在人為道,在地為化。化生五味,道生智,玄生神,神在天為風,在地為木,在體為筋,在藏為肝,在色為蒼,在音為角,在聲為呼,在變動為握,在竅為目,在味為酸,在志為怒。怒傷肝,悲勝怒;風傷筋,燥勝風;酸傷筋,辛勝酸。南方生熱,熱生火,火生苦,苦生心,心生血,血生脾,心主舌。其在天為熱,在地為火,在體為脈,在藏為心,在色為赤,在音為徵,在聲為笑,在變動為憂,在竅為舌,在味為苦,在志為喜。喜傷心,恐勝喜;熱傷氣,寒勝熱,苦傷氣,鹹勝苦。中央生濕,濕生土,土生甘,甘生脾,脾生肉,肉生肺,脾主口。其在天為濕,在地為土,在體為肉,在藏為脾,在色為黃,在音為宮,在聲為歌,在變動為噦,在竅為口,在味為甘,在志為思。思傷脾,怒勝思;濕傷肉,風勝濕;甘傷肉,酸勝甘。西方生燥,燥生金,金生辛,辛生肺,肺生皮毛,皮毛生腎,肺主鼻。其在天為燥,在地為金,在體為皮毛,在藏為肺,在色為白,在音為商,在聲為哭,在變動為欬,在竅為鼻,在味為辛,在志為憂。憂傷肺,喜勝憂;熱傷皮毛,寒勝熱;辛傷皮毛,苦勝辛。北方生寒,寒生水,水生鹹,鹹生腎,腎生骨髓,髓生肝,腎主耳。其在天為寒,在地為水,在體為骨,在藏為腎,在色為黑,在音為羽,在聲為呻,在變動為慄,在竅為耳,在味為鹹,在志為恐。恐傷腎,思勝恐;寒傷血,燥勝寒;鹹傷血,甘勝鹹。故曰:天地者,萬物之上下也;陰陽者,血氣之男女也;左右者,陰陽之道路也;水火者,陰陽之徵兆也;陰陽者,萬物之能始也。故曰:陰在內,陽之守也;陽在外;陰之使也。──黃帝內經,素問,陰陽應象大論,之七。

具體來說,「怒傷肝」意指憤怒影響肝臟,與肝臟互有表現。基於陰陽五行理論,木元素和春季、肝臟、憤怒、氣候裡的風、形體裡的筋等相聯繫,他們之間的互動反映出了內在與外在的動態平衡;「怒傷肝」正是在描述元素之間的聯繫。肝也主疏洩,表示憤怒來的時候,必須抒發,如四時之順,而逆四時則病,有序有度的憤怒,應當順勢流通。

上文中的「悲勝怒」,也並非鼓勵以表達悲哀取代憤怒,而是說憂傷與憤怒之間存在著相互制約的力量。黃帝內經觀察到情緒之間的起伏、張力與流動,而情緒的釋放和消化才是達到平衡的關鍵,一昧壓抑會帶來各方面的堵塞。臨床心理治療上經常可見,人們充分體驗憂傷之後,隨即而來那深沈、有力道的憤怒,那些不被允許的憤怒,的確常常被憂傷和羞恥感覆蓋,唯有融化了憂傷,才能體會憤怒帶來的改變的力量。

慎重地憤怒

聖經舊約箴言 (Proverbs)裡,多次提示人們不要輕易發怒。

輕易發怒的,行事愚妄;設立詭計的,被人恨惡。 ──聖經,箴言,14:17。

不輕易發怒的,大有聰明;性情暴躁的,大顯愚妄。──聖經,箴言,14:29。

不輕易發怒的,勝過勇士;治服己心的,強如取城。──聖經,箴言,16:32。

人有見識就不輕易發怒;寬恕人的過失便是自己的榮耀。──聖經,箴言,19:11。

中文的「不輕易發怒」,英文則是 quick-tempered, quick to anger or slow to anger,箴言告誡我們要慢慢生氣,好好生氣,慎重、穩重的生氣,憤怒的存在很重要,而憤怒裡的急迫感需要被節制,不輕易躁動;慢下來,才能體會憤怒想說的話、想提出的行動。

舊約經常提及上帝的怒氣,都有明確的原因,情緒並非沒來由,而上帝再三提醒人們之後才會發怒,目的是為了讓人們回頭與改變,也讓情緒的功能意義顯而易見。

耶和華有憐憫,有恩典,不輕易發怒,且有豐盛的慈愛。──聖經,詩篇,103:8。

舊約詩篇 (Psalms)也提及上帝「不輕易發怒」,此處希伯來原文是「鼻子很長」,上帝有非常長的鼻子,意味著上帝慢慢動怒。我的偏心偏見認為希伯來文中,上帝鼻子很長,極其形象,長長的鼻子讓吸氣與吐氣的過程更悠遠緩慢,一吸一吐,坐實憤怒的體驗,讓憤恨慢下來,怒氣不衝動噴發。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,呼吸是錨定憤怒最有效的方法,上帝的長鼻子,也許在提點我們呼吸之於憤怒過程裡的關鍵。

許多古代經典都強調與憤怒接觸的重要性,以及如何消化憤怒:孔子鼓勵我們直面憤怒,佛經點出情緒生滅的細緻觀察,黃帝內經從身體、情緒與自然元素流動的角度,教導我們順勢而行,而基督教裡有著長鼻子的上帝,也許在提示我們運用呼吸讓憤怒慢下來。

當我們壓抑怒氣、抗拒情緒體驗、否認情緒存在的時候,也許正是進一步理解當代文化創傷的機會,重讀那些被挪用錯用的文化經典,哀悼因為生存而犧牲的尊嚴,讓憤怒成為通往療癒文化創傷的途徑。透過正視並經驗憤怒,我們有機會喚醒個人與集體的內在力量,憤怒使我們更深刻地理解痛苦的來龍去脈,為被忽視的發聲,並挑戰人為的不公不義與不平等。

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

有毒的假理性

Christine Chang

「為什麼你當時不說」
「為什麼你不乾脆離開」
「為什麼你還放不下」

日常生活中充斥著像這樣的有毒的假理性,有時我們問自己,有時我們對親愛的人這麼說,有時我們被問得啞口無言。

有毒的假理性包裝在「為什麼」——看似理智討論的單純疑問裡,卻帶著羞辱、責備和遮掩不住的自己的焦慮與不耐煩。

一個分辨有毒假理性的方法是,如果我們是提出的一方,那樣的內在事實上混合著擔憂、侵略性(aggressivenss)和迫切感(sense of urgency);而作為回應的那一方,則容易出現了憋氣、嘆氣、語塞等與呼吸相關的塌陷感(defeatedness)。

如果這是一場真正「理性的對話」,它會看起來會像這樣:

「當時你的內在,發生了什麼事」
「我很高興你現在說了出來」
「我很高興能聽到你現在說出來了,是什麼改變了嗎」
「有一個部分的我,很希望當時的你能為自己發聲,因為我能感覺到那有多難受」
「我好希望當時的你說出來,我能夠為當時或現在的你做些什麼嗎」

真正的「理性」比你我想像的更謙虛、更溫柔、更善於傾聽。

寫給曾是國際學生和移民的自己

Christine Chang

你會遇到許多拒絕,沒有道理、武斷的拒絕,輕巧委婉的拒絕,一邊微笑一邊築起的牆,和那些永遠不懂的幽默;被拒絕環繞的時刻,試試看,做那唯一不拒絕自己的接納。拒絕不等於否定,更不等於對「自我」的否定,門關上了,卻不會夾死我。

你也會遇到許多膚淺的喜愛,因為某個部分的你所以被喜愛的喜愛,你心底知道那不是全部的你,有些人稱之物化、浪漫化,難受是真實的,試試看,喜愛擁有每個部分的自己,全體大於部分相加總和的自己,也許有還不認識的自己,在異地正要浮現。

你會遇到孤獨,許多只有自己的時刻,身邊的人像宇宙中的星球,每一顆都有自己的軌道,每一顆都那麼遙遠,一個人去酒吧,一個人看醫生,一個人憂傷已不簡單,一個人快樂才是最難。

你會失去語言,然後得到新的語言,也許有天自然而然在夢裡說起兩種語言;你會失去名字,然後得到新的名字,也許不再來自家長,而是你自己給自己起的名字,失去和收獲一體兩面,從來沒有這麼明顯,試試看,直面它們的共存。

你會遇到方方面的不確定,有時候最佳解並不存在,多半處在被別人決定的位置,也許每個國際學生都是科學家也是藝術家,發掘內在的實驗精神、好奇心和創意,在未知面前,煎熬等待的時刻,沒有任何一個轉彎是浪費。

好多新的遇見,包括遇見新的自己;國際學生和移民不只是關於身份的標籤,也不見得是你的終點,認識時不時湧起的生死存亡感,分辨過去、此刻,內在、外在,他人與我——允許各自安好,允許改變。

深呼吸

Christine Chang

注意氣息是如何離開自己,或沒有離開,試著讓肩膀下沉,也許有什麼湧上來。氣息離開身體,用鼻子也好,嘴巴也行,悠長也好,短暫也好,是深深的吁盡,還是淺淺浮躍,都好,這就是身體的智慧;我不需要盤算或計劃,身體在我知道之前便已全然知道,我的工作則是去敬拜與跟隨。

溫柔地找一找吐氣和吸氣之間的轉折,神秘且絕對,人類無法一邊吸氣一邊吐氣,那個轉折就是邊界 (boundaries)最直接且原始的形狀,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決絕。

再延伸一下,感受身體吐氣時,其他器官如何被影響,動態或靜止,收縮或溫暖,好久沒有關心的部位,他們其實一直都在。

深呼吸常被包含在肌肉放鬆或正念減壓的練習裡,各家學派作法不一,但其中最重要的關鍵是吐氣,允許自己吐氣,甚至嘆息,華文化裡有個禁忌認為嘆氣會把福氣嘆掉,在生理學上,強迫倒吸或不自覺的憋氣,才是焦慮與頭昏的肇因,這可能也反映出世代以降的恐懼與創傷,誤把做為生存手段的過度警覺和暫停呼吸,挪用為累積與成長的方法。

福氣不會因為我憋著而留下,允許身體讓二氧化碳離開,才有空間讓生命進來。

你的疲累長什麼樣子呢?

Christine Chang

是堆疊在頸或肩胛的重量,手腕的疼,還是後腰隱隱的痠;有時身體的軸,直線向下,無法抗拒地心引力,或昏沈或停滯;有時疲憊則近似於內在對外界的拒絕往來、不安、失去耐心,甚至厭惡;更多時候,大聲的累是小聲的、說不出口的不願意,也許在我們的文化裡,喊累比說不更容易被接受。

從什麼時候開始,疲累常常令我們焦急,彷彿一種不該與羞恥——吃什麼能更有精神,睡多久才足夠,能不能告訴我秘方撇步重振個人和團隊士氣,為什麼我越運動越提不起勁,我感到累是因為壞習慣還是不知足,接著心裡的聲音變成責怪和恐懼,「這點苦都吃不了,能成就什麼事」、「浪費時間機會青春」、「看看別人都⋯⋯」——疲累不應該不正常,這個想法是從哪裡學來的呢?是誰教我們拒絕疲累?是誰教我們拒絕自己身體的節奏?

誰教給我們的,還回去就好;因為是學會的(learn),所以一定可以重學(unlearn)。

疲勞是正常、應該發生的,下班感覺累是對的,準備考試感覺累是對的,帶孩子放電感覺累是對的,照顧家人感覺累也是對的,累沒有不對,但我們卻著急,甚至害怕自己的疲累,一邊累一邊忙著否定自己的感受——上班怎麼能累,我還要拼升職呢,準備考試怎麼能累,才剛開始啊,和家人相處怎麼會累,難道你不愛?迎面而來的害怕、社會比較、自我批判,常常淹沒身而為人的基本需求與反應。

疲累是自我(self)真實存在的證據之一,作為一個有情感、有好惡、佔領物理空間、有著化學反應的血肉之軀,疲勞甚至耗竭都因為我們此刻真實存在。

所有真實存在的都有開始,也有結束,包括疲累。

在我們試圖找出原因解決疲累之前,能不能,允許自己疲累,不去參與、甚至加重對疲累的壓迫;能不能,我們一起給疲累的自己一點空間,允許脖子往最舒服的方向傾斜,允許肩膀下降,允許手腕靜靜的待著,腰穩穩的被支持,允許自己聽自己的內在,聽那些幽微曲折的不,也許那些不,並不可怕。

自我不是工具,是終點

Christine Chang

我們總覺得如果自己變得更強壯,就能克服困難;如果能懂得更多知識、道理和技巧,我就能改變困境;如果能學會消化情緒,甚至控制自己的身心反應,就會變得更圓融更成熟,更能掌握人際的分寸,進而在重要關係裡有效溝通,像個大人,無往不利。乍聽之下,這些都是積極進取的態度,然而,當我們面對現實裡無奈、無法改變的外在環境時,所謂「山不轉路轉」、「境隨心轉」的期待,像這樣要求自己改變的壓力,常常帶來意想不到的巨大羞恥感。

面對暫且無力的外在環境,最重要的其實是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,把關懷送給現在的自己,這個無能為力、走投無路的自己,無條件的、不把自我工具化的看見自己。

這比所謂「自愛」深得多,也許也難得多。自我不僅是載體,能帶我們去更美好的地方,自我也已是終點。當我們遇見自己,我們就抵達了。這裡就是最想去的地方,這裡就是最美的風景,這裡就是家。

心理治療裡常常提到「接納自己」,但是接納自己並不是來自認知層次的學習,而是一種體驗,一種需要被提供的體驗,唯有身體、情感、認知都體驗了被接納,我才會知道我就是終點。